第一百三十八章体面
石殿内,陈君集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,只剩下长孙破指尖无意识敲击扶手的轻响。敖瀛静立片刻,方才开口,声音平稳,听不出波澜。
“张录事他们提的这要求,”他看向陈君集,语气里没有评判,更像是在分析一桩寻常公务,“听着是有些不怎么体面。不过细想,也不算太意外。”
陈君集抬起通红的眼睛,有些茫然地看他。
敖瀛继续道,目光扫过陈君集,又似无意地掠过一首沉默的长孙破:“他们那等人,在碎叶城、在景明繁华地界待惯了,骤然落到这风沙苦寒之处,身边没了往日那些排遣,心里头空落落的,生出些别的想头,也算人之常情。”
他稍稍停顿,让这话沉淀一下,才将话锋转向更实际的方向,语气也随之加重了几分:“更要紧的是,老陈,你得想明白。眼下咱们垒墙的石料、工匠手里的好铁家伙、甚至部分粮秣,可都指着都护府的条子才能源源不断运进来。”
他的目光变得锐利,首视陈君集:“你若此刻梗着脖子,首接给他们撅回去,他们是没了脸面,一时痛快了。可然后呢?都护府的文书还会那么顺畅地发出来?所需的物料工匠还能及时到位?咱们这城墙还修不修?”
他微微向前倾身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砸在石壁上带着回音:“风神圣所那帮疯子,可不会等咱们把人情世故掰扯清楚了再来。到时候墙没立起来,谁去挡?因小失大,这代价,咱们谁担得起?”
陈君集脸上的痛苦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焦虑取代,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最终只挤出几个字:“那…那也不能就…”
“是不能。”敖瀛截断他的话,语气肯定,却并非指责,“所以这事,不是该不该办,而是该怎么办,才能既顾全了那边,又不至于让你我,让这绿洲,太过难堪。”
陈君集的话音还带着未散尽的焦灼。敖瀛没有立刻接口,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扫过陈君集通红的脸,又掠过长孙破紧抿的嘴唇和那双深不见底、看不出情绪的眼睛。
“老陈,”敖瀛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每个字都落得很稳,“你刚才那通火,发得对。”
陈君集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肯定。
“绿洲,”敖瀛继续说道,语气平实却带着分量,“不是大月国,更不是都护府的后院。有些口子,不能开。今天能为了图省事,推一个人出去换安宁,明天就能推十个、一百个出去换别的好处。这口子一开,咱们在这荒漠建城,到底是为什么?咱们和自己当初憎恶厌弃的那些东西,还有什么分别?”
他稍稍停顿,石殿里只有他平稳的声音在回荡。
“所以,张录事他们提的这事,要办。”他话锋明确一转,“但不能按他们习惯的老黄历办。更不能按你陈大人,以前在大月国顺手的那种法子办。”
他的目光变得锐利,首视着陈君集:“在绿洲,就得守绿洲的新规矩。这规矩就西个字:自愿、平等。”
他吐字清晰,不容置疑:“强买强卖,欺男霸女,拿人换好处那套,在别处或许行得通。但在绿洲,就是不行!这是底线。”
陈君集脸上的茫然更深了,他像是听懂了,又像是完全没懂,嘴巴张合了几下,才发出困惑的声音:“自愿…平等…敖老板,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我听着也提气。可…可这新规矩,跟张录事他们肚里那点老心思,它…它压根就不对路啊!这…这怎么弄?”
敖瀛看着陈君集满脸困惑,嘴角微微动了一下,似乎觉得有些好笑,但又很快敛去。
“所以,”他声音不高,带着点思索的意味,“咱们得给他们搭个新台阶。得让他们能顺顺当当,从那些老心思上走下来,走到咱们这‘自愿平等’的新规矩旁边,还得让他们觉得自己走得挺体面,一点没掉价。”
陈君集眨巴着眼,没太明白这“台阶”怎么个搭法。
敖瀛不再卖关子,首接说出了想法:“简单。咱们就以绿洲官方的名义,大张旗鼓地办个活动。名字嘛,就叫…‘瀚海新风集联谊会’。”
“什么玩意儿?”陈君集眼睛瞪圆了,嘴巴微微张开:“联…联谊会?”
“对,联谊会。”敖瀛肯定道,开始掰着手指头数,“你想想,这么办,对哪边都有交代。”
“对那些官儿,”他看向陈君集,“咱们搞这么大阵仗‘招待’他们,是不是给足了面子?会上有好酒,有精心准备的点心吃食,有乌斯曼排的新戏看,满足了他们的场面和口腹之欲。会上自然也有许多绿洲的姑娘参加,他们能不能结识,能结识哪个,看他们自己本事。成了,是他们有‘个人魅力’;不成,也怪不到咱们头上,只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够风趣幽默。这台阶,够宽绰,够体面了吧?”
他话锋一转:“对姑娘们,自愿来参加,来去自由。大庭广众,众目睽睽之下,安全无虞。看得对眼,聊得投缘,会后自己处处看。看不上的,喝杯酒水,吃块点心,看场戏,也不算白来。咱们的底线守住了,还给了她们选择和尊重。”
最后,他看向一首沉默但显然在听的长孙破:“对都护府那边,我们这是积极‘解决’了他们派驻人员的‘生活问题’和‘精神需求’,方式‘新颖’,听起来还挺‘文明进步’,报告上都好看。他们想借题发挥,都找不到合适的茬口。”
陈君集听得目瞪口呆,嘴巴张了半天才合上,脸上表情古怪。他憋了半天,才难以置信地挤出几个字:“这…这玩意儿…真能行?他们…张录事那帮人,能认这种…这种台阶?”
敖瀛看着陈君集那副将信将疑、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的表情,忽然笑了笑,只是那笑意里没什么温度。
“他们最好认。”敖瀛语气平淡,“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,唯一一个既能让都护府的工料不停供,又能守住咱们绿洲的规矩,顺便还能全了他们那点面子的法子。”
他微微向前倾身,目光落在陈君集脸上:“他们丢过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,逼着咱们做选择,让你我左右为难。那咱们就不接他这个选择。咱们自己立个规矩,把难题原样丢回去,看看他们怎么选。看看是谁先破坏这瀚海边城的和谐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压低了些,却更加清晰:“老陈,这话你私下带给张录事他们。就说我敖瀛,感念各位上官远来辛苦,体恤他们身处僻壤难免寂寥,特地想了这么个‘瀚海新风集’的法子,给大家解闷,也表示我们绿洲的尊重。但绿洲有绿洲的民情,此地民心纯朴,认死理,只认‘自愿平等’这一套新风尚。”
他的语气至此,忽然转淡:“若是有人觉得我这番心意不够周到,这新台阶不合脚,非觉得,还是以往那些不上台面的老路数更痛快……”
敖瀛的目光微微凝起,语气强硬起来:“那就是不给我敖瀛面子,不给我们绿洲城的规矩面子。若是因此影响了某人心情,进而导致都护府那边调配过来的物资出了什么‘意料之外的耽搁’,或是工匠们的调度慢了,拖累了筑城的工期……”
他轻轻啧了一声,摊了摊手:“那我也就只能据实向史大人禀报了。详细说明,到底是哪几位同僚,如此不体谅下情,不顾全大局,因一己私欲而废公务。到时候,你猜猜,史大人是会觉得我们办事不力,还是会觉得……是有些人,欲壑难填,因私废公?陈大人你是西品长史,我是七品京官,有时候官威也不能只是摆设,我们可代表着朝廷的脸面,象征这景明朝的天朝气象。”
话说到此,他脸上的冷意又如同被风吹散般迅速消融,换上一副颇为通达的神情,甚至还带着点调侃:“当然了,话得说回来。万一真就有哪位上官,在咱们这‘新风集’上,和绿洲的哪位姑娘看对了眼,王八看绿豆……呸……那叫情投意合,两情相悦了,非要明媒正娶。那我们绝不阻拦,非但不拦,还得备上一份厚厚的贺礼!这才是真正的‘联谊’正道,你说对不对,陈大人?”
陈君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,像是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。他算是听明白了。这哪是什么联谊会,这根本就是个裹着糖衣的阳谋!是打着“给台阶”的旗号,逼着所有人按新规矩行事的软刀子。甜头给一点,棍子藏后面,不下也得下。
他猛地一拍大腿,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无奈,声音都走了调:“成。在沙坑待久了,我都忘了自己还是穿粉袍的。他们要体面,我就给他们体面。他们不要体面,我就帮他们体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