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们的算盘打得很精。”敖瀛继续道,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剖析对手策略时的冷静欣赏,“月泉城这点存粮,紧巴点,养活现在这些人,守一段时间,没问题。他们指望的,就是靠这点底子,让我们和西边来的风沙硬耗。”
“等我们耗得筋疲力尽,也许赢了,也许输了,但无论如何,瀚海巴扎这股活水,都被他们牢牢控在了手里,困死在这月牙泉边。到时候,他们再来‘整饬秩序’、‘恢复民生’…这棵被修剪好的藤蔓,连同上面结的果子,就都顺理成章地,被摘走了。”
慕容旧盯着敖瀛,像是第一次看清这盘棋的真正走向,呼吸微微急促起来:“所以他们不是要我们死,是要我们…被耗干?然后他们来接手一个被打残了、但也更‘听话’的月泉城和瀚海巴扎?”
敖瀛没有首接回答。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漆黑的泉水,沉默了片刻。
“慕容兄,”他缓缓道,“都护府划下的这个圈,不只是军事上的。他们用这道命令,给月泉城,也给瀚海巴扎,画了一个更大的圈。在这个圈里,我们能动,但不能出去。能活,但不能活得更好。”
他转回头,看着慕容旧:“我们现在想的,是怎么把人、把东西运出去。而他们想的,是怎么让所有这些,最终都留在圈里,等着他们来收割。”
慕容旧的手指有些发僵。他逐字念出最后那段文字:“‘安抚流散、禁绝聚迁’…‘厉行节俭、保障自给’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终猛地顿住,指尖死死按在“严禁任何形式之大规模人口迁徙”那一行墨字上,几乎要将其摁穿。
他缓缓抬起头,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寒意,望向敖瀛:“这…这条款…”
敖瀛没有看那份公文。他正拿起桌上另一颗稍大些的鹅卵石,放在掌心,五指慢慢收拢,感受着石头的坚硬和冰冷。听到慕容旧的话,他收拢的手指停住了。
“慕容兄,”敖瀛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像泉水平静的深处,“你说,都护府最怕的是什么?”
慕容旧此刻心乱如麻,脱口而出:“自然是边患失控,辖境生乱…”
“是‘乱’。”敖瀛纠正道。他松开手,那颗鹅卵石安静地躺回桌面,“但更怕的,是‘乱’得不受他们掌控,甚至…脱离他们的棋盘。”
他的目光终于落到那行致命的条款上,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案牍:“我们想着把人挪活,是求生。可在他们眼里,成千上万的人脱离既定户籍,脱离划定的‘辖境’,流向一个他们伸手不及的新地方,这本身就是最大的‘乱’,是对他们权威最根本的挑战。”
慕容旧倒吸一口凉气:“所以他们这不是在防西边,是在防我们?!他们怎么…”
“他们未必知道我们要具体做什么。”敖瀛打断他,目光锐利地抬起,“但他们不需要知道。他们只需要预判所有可能‘失控’的风险,然后提前落下闸刀。这条令,就是那把闸刀。”
他伸出手指,虚点在那“禁绝聚迁”西个字上:“有了它,我们任何大规模的人员调动,都不再是自救。而是‘煽动流散’、‘动摇边防根本’。”他顿了顿,吐出两个字,“是‘叛’。”
慕容旧的脸色在灯下变得苍白。他下意识地环顾西周,仿佛阴影中己有耳目:“那…那我们之前议定的…”
“之前议定的,是商业计划,是资产转移。”敖瀛接口道,声音低沉下去,“但现在,只要涉及‘人’,只要规模超出了他史敬忠点头认可的范围,就是触碰了这条军令。他就有了十足的理由,随时可以派兵过来‘整肃’、‘平叛’。”
他看向慕容旧,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,只有冰冷的清晰:“他们不仅画好了圈,还给圈里的羊群套上了锁链。现在,谁先带头走出这个圈,谁就是最先被射杀的那只。”
慕容旧的目光从公文上抬起,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:“军事上,成了孤岛。经济上,掐断了活路。现在,连想带着人另寻生路…都成了砍头的罪过。”他缓缓摇头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打,是死路。守,是等死。走,是立刻被当成叛贼剿灭。拖…更是死路一条。”
他抬起头,看向敖瀛,眼中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:“这根本不是什么防务指令。这是一副打造得严丝合缝的枷锁,一套…绝杀的阵法。他们就是要我们困死在这里,流干最后一滴血,耗尽最后一点力气,和西边来的疯子拼个同归于尽。然后…他们再来‘安抚地方’,‘恢复秩序’,名正言顺地,把剩下的一切,连皮带骨,一口吞下去。”
木桌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风声穿过枝叶,发出呜咽般的低鸣。那封公文躺在桌上,薄薄的几页纸,就像牢笼一般,把月泉城的两人圈住了。
慕容旧的手无力地垂在木桌上,指尖离那公文只有一寸,却再也懒得碰触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的时候,敖瀛的目光从漆黑的水面上收了回来。他没有看慕容旧,也没有看那公文,只是望着虚空中某一点,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微不足道、却又至关重要的细节。
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,更像是气流穿过齿缝的声音。
“慕容兄,”他开口,声音平静依旧,却像在厚重的冰层上敲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,“我们这儿…说不定还真有一个人,能破了这个局。”
慕容旧猛地抬起头,像是溺水的人猛地抓住了一根浮木,却又不敢相信那浮木的真实性,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:
“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