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军喉咙里发出某种意味不明的浑浊的声音,渐大又渐小,但最终偃旗息鼓,双手放平。
“来到你这边,警察自然就询问,你是否在保安室强奸靳如芸。从你的角度来看,我想一定非常痛苦。因为你和靳如芸是一对恋人,你们的恋情因为身份的悬殊不敢示人,但是你爱她,你觉得她也爱你。你们一定在保安室发生过关系,但在1987年元旦那天,这成了你命中的死结。警察告诉你,靳如芸已举报你强奸。你先是无法接受,然后是愤怒,继而不甘,但最后,你选择接受。你承认了指控,这意味着你承认靳如芸从来没爱过你,你们之间的关系,是你的一厢情愿,而对她来说是折磨,所以她要你进监狱,要你被判刑。”
梁觉阳终于对视上向军的眼睛,也第一次觉得他露出了人该有的表情,那浑浊中透出的一点点的悲哀和痛苦,并不明显,如一颗石头砸向平静的湖面,死水微澜。
“这件事如果说清楚的话,也许是可以避免的。但是你太自卑了,你内心深处也不敢相信,副厂长的女儿会真心爱你。但更糟糕的是,你的喉咙受到了严重损伤后,丧失了语言功能,你无法在第一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想法,你的内心活动,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知道,而等你有力气表达的时候,你已经无力再和心爱的人一一对证。你能说什么呢?爱与不爱,本就是世上最模糊的东西。”
向军发出气声,梁觉阳觉得,他在说“不要说了”。
梁觉阳叹口气,觉得警察这个职业真是残忍。他少年时期当过拳击手,比赛的时候心中唯一的念头,就是在最合适的时机,抓住对方的破绽,狠狠击倒对手,拳头砸过去,肉与肉接触的瞬间,被击打的人承受痛苦,而出拳的人也并不轻松。力是相对的,他一直以来都无法心安理得地伤害别人,这也是他后来不再练习拳击的理由。
“你被判刑12年,这么漫长的时间,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,于你而言,这则是无妄之灾。可没想到,这12年,居然只是你倒霉的开始,因为那之后的日子,和这12年比起来,说不定让你更加痛苦和自责。”
梁觉阳翻开马铭远的笔记本,新的这本是他昨天去找马铭远的时候拿到的,不过马铭远并不在老房子里,只留下了桌上这本更完整的笔记。和当年那本涂涂抹抹,改改画画的不同,这本笔记几乎记录了全部梁觉阳想知道的事情,这是马铭远花了15年调查的结果。
“现在要再从哪里开始说呢?要么从1998年你在监狱里见到冯应辉开始?你打了他,是因为他挑衅了你,他故意告诉你真相,让你痛苦万分。我猜想,他为什么要挑衅你,可能没有原因,因为这世上有的人,唯一的爱好就是让别人痛苦,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伤害他人。因为毫无理由狱中斗殴,态度糟糕,你再次被判刑,本来12年的刑期延长至15年,你于2002年2月出狱。阴差阳错,我想你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定反复思考过,如果你没有动手打冯应辉,如果你能早出来三年,也许后来的事情,还是可以避免。但可惜,世上没有‘如果’二字,人活着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,你只能继续往前走。”
向军举手,外面的同事进来,他在纸上写字。同事说:“先暂停一下,他不舒服,要去厕所。”
梁觉阳点头。
他坐在座位上,10月底,天气已经转凉,但他依然感到背上有一股冷汗渗出,不仅是因为和向军的对线,让他更确定自己基于马铭远笔记得出的推断是正确的,更是为眼前人所承受的命运而感到不可置信,说不可置信也许还是轻了,他感到了一阵恐慌。
命运要对一个人开玩笑,原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。向军从19岁开始的人生就不断下坠,这其中到底是为什么?是因为有人刻意要陷害他吗?是因为那可悲的自卑导致的吗?是因为阴差阳错的巧合吗?那么这些汇聚在一起又是什么?他喝了一口水,酝酿接下来要和向军对阵的更重要的事情,也是他今天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。不管强奸案是不是真的,向军已经坐完了牢,命运对他的玩笑,本该在2002年2月划上句号,但殊不知,那只是一个开始——
事关至少四条人命。严通不过是这轮环的最后一截。
梁觉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,时间是六点三十分。他起身出门,看了眼窗外,雨变大了。
五分钟后,同事惊慌失措地跑过来。
“糟糕,他突然撞墙了。”
独行者89
马铭远今天的行程可以说是非常赶了。
上午他起了个大早,去了一趟下马乡,正好遇到村民在给祠堂打地基,16年前本是荒山的地方,今天相当热闹,县城这些年的规划是往外扩,好几个村也并入主城区,县周边的格局也有了变化,下马乡这块不算在城区规划里,但相较过去,已算繁华,乡镇的街道办事处都搬到了附近。
下马乡附近的村只有一个大姓,即“黄”姓,今天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黄氏族人,马铭远是在场唯一一个外姓。
“村长,咱们这工程到什么进度了啊?”马铭远给看上去像是话事人的那位大爷递根红塔山,大爷接了,美美点上,一手夹烟,一手插西裤口袋里。
“啥进度?上星期刚把所有坟迁走,现在打地基呢,祠堂准备建这山坡上了,面朝群山,风水开阔,保佑我们族人兴旺发达,代代平安。”
“总共迁了多少坟啊。”马铭远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