敖瀛思忖片刻,有了主意。“新迁来的人里,多有寻求安身立命之所的。这是个机会。”他看向礼萨,语气变得明确,“你这边,立刻以筑城司的名义,大量招募劳力。待遇明确:包一日三餐,提供统一营帐住宿,年薪…三十两银子。”
敖瀛顿了顿,“…表现优异者,优先吸纳进未来的‘瀚海粪业’及其下属行当。”
礼萨认真地点点头,:“明白。基础建设完成后,稳定的肥源和后续加工确是长远之计。这条件,对那些刚落脚的人来说,很有吸引力。”
“正是此理。”敖瀛颔首,“先把人安定下来,有活干,有饭吃,有盼头。至于以后是垒石头还是收粪肥,都是建设绿洲,一样光荣。”
礼萨嘴角微扬,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。“我这就去安排张贴招工告示。”他转身便走向那几个等待许久的工头,准备将新的指令传达下去。
敖瀛穿过熙攘的营地,各种喧嚣扑面而来,但最吸引耳目的却是一处被孩子们和不少大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空地。乌斯曼那独特的、带着夸张腔调的说书声正从人群中心传来。
“…说时迟那时快!只见那敖瀛敖大人,面对血色之风的妖人,是临危不惧!大喝一声——‘呔!尔等邪祟,安敢犯我瀚海净土!’”
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。
敖瀛停下脚步,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望。他看到乌斯曼正手舞足蹈,旁边他的徒弟配合着操纵着几个简陋却生动的木偶,另一个徒弟则时不时“嘭”地一声撒出一把彩色粉末,算是法术特效。
乌斯曼话音一转,变得更加高亢:“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只见我们仁慈的水神娘娘,纤手轻扬!霎时间——甘霖天降!救了那一方干涸的土地,也涤尽了世间邪秽!这正是:水泽万物显神迹,瀚海从此得安宁!”
人群里响起一片叫好声和掌声,几个孩子兴奋地蹦跳着。
乌斯曼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,声音忽然变得充满诱惑,压低了却又让每个人都能听见:“诸位看官可知,这英雄显圣、神女降恩的故事,发生在何处?”
他自问自答,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吟唱般朗声道:“正是在那,瀚海黄沙的深处!有一个不愁吃喝、酒肉管够的天堂!”
这话仿佛一句咒语,引得周围不少大人孩子都跟着会心一笑,甚至有人低声附和。
还没等这波热潮过去,另一边又响起一阵欢快的胡琴声和鼓点。敖瀛扭头看去,是若狮儿和司荷带着几个沙灵卫的弟兄,居然也支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。若狮儿脸上涂了两道红,正笨拙地模仿着敖瀛酿酒的样子,司荷在一旁用夸张的语调配着旁白:
“…只见那瀚海酒神,取天地之精华,汇甘泉之灵韵!一坛坛绝世美酒就此诞生!香飘十里,醉倒骆驼万千!”
台下哄笑一片。连敖瀛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失笑。
小巴雅的母亲泽努里则带着一群妇女,正在给孩子们分发用草编的小骆驼,嘴里还讲着:“…驼大帝坨哥,那可是了不得!它一声呼唤,沙海让路!它一跺脚,清泉涌出!它可是咱们绿洲的福星!”
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,争抢着要扮演“坨哥”。
敖瀛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“大战血色之风”、“降雨救世”、“酒神传奇”、“第一千零一只羊”,尤其是那频率最高的“神驼大帝坨哥传奇”,以及每一个故事开头那句雷打不动的“在那瀚海黄沙的深处,有一个不愁吃喝、酒肉管够的天堂”,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。
这口号简单、首接,重复得近乎粗暴,却像楔子一样牢牢钉进了每个听众的脑子里。
他看见法鲁克的老班子也在不远处表演,但风头显然己被乌斯曼和沙灵卫这帮“后起之秀”盖了过去。整个营地仿佛一场混乱却又生机勃勃的盛大庙会,而所有的故事,无论开头多么离奇,最终都指向同一个“天堂”。
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男人看得津津有味,对身旁的同伴感叹:“嘿,这地方是越来越有意思了!酒肉管够还差点,但这热闹也是真好看!”
他的同伴咂咂嘴:“你不想想来了多少人!这一天得杀多少只羊!比在老家看大戏还有趣!那个驼大帝,真神了!”
敖瀛轻轻呼出一口气,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被故事吸引、暂时忘却了沙漠艰苦的面孔。他的文化渗透大业,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、喧闹的方式,轰轰烈烈地开展着,并且效果显著。
敖瀛站在初具规模的巨石城门前,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喧闹非凡的绿洲。匠人们呼喝着垒砌石料,驼铃叮当,远处戏台传来的鼓乐与说唱声、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、还有集市方向鼎沸的人声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奇特交响。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满意,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某种粗粝而蓬勃的方向发展。
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城门附近熙攘的人群。
绝大多数人都穿着便于劳作的粗布衣或带有沙漠风情的民族服饰,尘土满面。然而,就在这一片粗犷的背景中,一道身影显得格外刺眼。
那人站在几步开外,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踱步而来。一身象牙白的景明圆领袍服,袍料是光洁的丝缎,在沙漠的阳光下泛着柔和而昂贵的光泽。袍袖和衣襟处用银线精细地绣着繁复的云鹤纹样,腰间束着玉带,悬挂着一枚莹润的玉佩。头发用一根玉簪整齐地束在头顶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。
与周围所有人被风沙磨砺过的粗糙面容不同,他的脸过于干净了,甚至带着点养尊处优的润泽。他就那样姿态闲适地站在尘土里,与周遭扛着木材匆匆跑过的工匠、大声吆喝的小贩、以及那空气里弥漫的牲畜和汗水的气味,形成了无比荒诞又尖锐的对比。
最让敖瀛心头骤然一紧的,是那人的表情。
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敖瀛。
那不是普通的笑容。里面没有丝毫初来乍到的陌生或好奇,也没有被这魔幻现实场景所震撼的茫然。那是一种……洞悉一切、饶有兴味,甚至带着点猫打量爪下老鼠般的从容和戏谑。他的眼神精准地穿过纷乱的人群,牢牢锁在敖瀛身上,仿佛己经在这里等候多时,专门为了欣赏敖瀛此刻的神情。
敖瀛脸上的那丝满意瞬间冻结了。
他认得这张脸。尽管对方换下了官服,做足了富贵闲人的打扮,但那眉眼间的倨傲和算计,绝不会错。
此人不是旁人,正是史敬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