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章枯叶
夕阳像个没腌透的蛋黄,软塌塌挂在天边,把月泉城外一大片阿月浑子林田染成了闷闷的暗金色。两个月忙活,两万亩林地总算开了出来,树苗也挨个种下了。敖瀛和慕容旧一声不吭地走在田埂上,脚下土坷拉嘎吱响。
慕容旧先憋不住了,嗓子有点干,像被黄昏的风沙呛着了:“史敬忠……把黑石隘、风铃哨的兵,都撤了。说是换防,补到东边的甜水井去。所有卫所的防线都在东迁。”
敖瀛脚步没停,目光扫过那些在晚风里轻轻晃悠的树苗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西边……现在差不多是空门了。”慕容旧声音低下去,透着股没劲的累,“他那意思,明白得很。月泉城,还有你那绿洲,就是扔出去喂狼的肉,好让他在后头把自家篱笆扎紧实。”
他叹口气,看向敖瀛:“我这月泉城,几道破墙,挡风沙行,挡大军屁用没有。真打起来,最多护住千百号人。你那边……好歹有水神娘娘罩着。附近又没水源,只要城起来,对方攻不下就得撤。但你得快,必须赶在风神圣所那帮疯子冲过来前,把人拉过去,把城垒起来!这得掏空你瀚海粪业全部家底!”
“嗯。”敖瀛总算停下,弯腰捏起一撮土,在指间捻了捻,土又干又糙。
“都护府这算盘,打得是真响。”他语气平平,听不出脾气,“这下好了,不用怕背后捅刀子,只管操心前面明晃晃砍过来的马刀。”
慕容旧激动起来:“他们就这德行!排除异己,啥都干得出来!拿咱们边疆将士和百姓的命当儿戏!”他愤懑地一甩袖子,“可眼下……骂破天也没用。敖兄弟,难就难在这儿。时间太紧,人太多,动静稍大,都护府那边立马知道。他们现在不动手,是火候没到,咱要公然组织跑路,那就是送把柄上门,他们立刻就能扣个‘煽动叛乱’、‘动摇边防’的帽子派兵过来!”
敖瀛首起身,拍拍手上的土,望着这片望不到头的林子。远处,几个农人扛锄头往家走,月泉城方向炊烟袅袅,看着挺安宁。
“是啊,”敖瀛声音很轻,像对自己说,“要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、悄没声地,在刀子落下来前,离开才安稳下来的窝,跑去一片沙海里的绿洲……难。”他顿了下,点破了死结:“没个能堵住所有人嘴、更能让都护府那帮老爷们捏鼻子认下的理由,这事儿,成不了。”
慕容旧张张嘴,发现说啥都是死胡同,只剩一声重叹,陪着敖瀛一起看那片夕阳下像镀了金、却又脆得可怜的希望林子。
两人顺着田埂又走一截,脚下土路渐渐模糊。敖瀛眉头微拧,目光扫过连绵的树苗,沉默得像块石头。
慕容旧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焦虑,打破了安静:“敖兄弟,这事棘手。瀚海巴扎一动,动静小不了。迁,东边的豺狼立刻扑上来咬;不迁,西边的疯狗可不等咱。”
他侧过头,看着敖瀛侧脸,语气更沉:“我没正当理由,绝没法以城主名下令迁城。那是公然造反,都护府大军说到就到,咱等不到西边风沙刮过来,就得先死自家门口。”
“就算想偷偷来,”慕容旧继续道,像在数难关,“这么多人,这么多车马物资,咋可能瞒过都护府遍地眼线?只怕咱的人没走出十里,拦截的兵马就堵上来了。”
他叹口气,声音透着无奈和苦味:“最难还是人心。百姓恋家,不是刀架脖子,谁肯抛家舍业跑荒漠重新开始?光凭你我说句‘快打仗了’,没人信。到时候,人心惶惶,秩序乱套,没等敌人来,咱自己先散了。”
敖瀛还沉默走着,慕容旧的话像一块块冷石头砸他心里。他目光无意识掠过路边一株矮阿月浑子树苗,手指习惯性拂过枝头嫩叶。
他脚步忽然定住了。
手指停在一片叶子上。那叶子边泛着不自然的焦黄,无力卷着,和周围翠绿的叶子格格不入。
慕容旧见他突然停下,疑惑地也收住脚:“咋了?”
敖瀛没立刻回。他微微俯身,指尖轻轻捏住那片枯叶,仔细看,像要看清每丝叶脉纹理。眼神从最初不经意,很快变得专注,像猎人发现了猎物留的独特痕迹。
慕容旧凑近些,也看到病叶,皱皱眉:“啧,这苗子……怕是招虫了,或者水没浇匀。”
敖瀛依旧沉默,但指尖极轻地捻着那片枯叶,眼神锐利得吓人,像看的不是叶子,而是一盘死棋里突然蹦出的活路。
慕容旧看他专注侧脸,不明所以,又提醒:“敖兄弟?一株苗的事,回头找老农瞧瞧就是。眼下这大局……”
敖瀛慢慢首起身,松开叶子。他转过头看慕容旧,脸上没啥表情,但眼底深处像有啥东西被点着了,亮得唬人。
他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:“慕容兄,你说……都护府管不管地里的庄稼生病?”
慕容旧被这突兀问题问得一呆,下意识回:“庄稼生病?他们……他们巴不得少点麻烦,哪会管这种小事……”
话一出口,慕容旧自己也抓到点啥,眼神微动,看向敖瀛。
敖瀛转向他,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。“慕容兄,”他开口,“你刚才说得对。没有切肤之痛,人是不会动的。”
他摊开手掌,那几片蜷曲焦黄的叶子静静躺在他掌心,夕阳下格外刺眼。
“但现在,”敖瀛声音压低些,却像锤子砸在慕容旧心上,“这‘痛’…它自己送上门了。它不比刀兵响,可有时候,比刀兵更管用。”
他合拢手掌,把枯叶牢牢握住,目光越过慕容旧,投向远处暮色里轮廓渐深的月泉城,眼神锐利得像要劈开那厚墙。
“走,回城。”他迈开步子,语气斩钉截铁,没半点犹豫,“我知道该怎么让都护府那帮老爷们闭嘴,也让城里老少爷们,心甘情愿跟咱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