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挺首腰板,看着法鲁克,语气肯定无比:“这可不是贬低艺术,这是‘翻译’,是更大的本事!比自个儿躲在屋里琢磨那些谁都听不懂的调调,难多了!也更有用!”
法鲁克听着敖瀛的话,眼神中困惑并未完全消散,反而沉淀为更深迷茫。他下意识拨弄一下琴弦,发出一声无力颤音,像是内心挣扎余响。他低下头,看着怀中古老乌德琴,仿佛在问它,又像喃喃自语:
“那…照此说来,艺术…故事与诗歌…岂不…岂不就成了劝人干活,采矿的号子?催人向前冲战的战鼓?”他抬起头,眼中带着一丝失去珍宝般的痛惜,“它…它不再超然物外,不再俯瞰众生…它失去了它的独立和神圣…这…这真是它该有的样子吗?”
敖瀛没有立刻反驳。他静静等法鲁克说完,然后走到旁边一块稍大石头上坐下,这个高度让他能平视依旧站立的法鲁克。他的目光扫过远处加固围墙的民夫、巡逻士兵、以及更远处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绿洲农田。
“大师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夜色中磐石沉稳有力,“您觉得,咱们现在在这瀚海里头,拼命刨食,建家园,抗强敌,护着这成千上万的百姓,让他们能安心地吃上一口馕饼,睡一个安稳觉…这事儿,”他微微前倾身体,目光灼灼盯着法鲁克,“它不伟大吗?”
他伸出手,指向那些黑暗中轮廓:“这里头包含的情义、勇气、智慧和牺牲,一桩桩一件件,哪一样比您那古卷里记载的英雄传奇逊色?它难道不配被唱进曲子里,写进故事中?”
法鲁克顺着他手指望去,嘴唇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被敖瀛紧接着的话压了回去。
“您唱的故事,要是能让大家更明白咱们为何而战、为何而建,让团结的人心更齐,让犹豫的人变坚定,让害怕的人鼓起勇气…”敖瀛声音渐渐提高,带着不容置疑信念,“您摸着您那艺术的心口说说,您这曲子,是因此变俗了,还是变得…更厉害、更有分量了?”
“您找寻的星辰,”他最后说道,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法鲁克身上,“它或许不在九天之上,它就埋在这滚烫沙子里,藏在每一个为活下去、为活得更好而拼命的人身上。能把他们的光唱出来,照亮更多人前行的路,这不比照亮那片什么都听不懂的夜空,”他顿了顿,斩钉截铁说,“强上一万倍?”
法鲁克彻底沉默了。他抱着琴,怔怔站在那里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脚下沙地。敖瀛的话像重锤敲碎他心中根深蒂固壁垒,又像强风吹散蒙在眼前许久的迷雾。他不再看向敖瀛,而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再次环顾这片生机勃勃绿洲,眼神复杂变幻,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清明与沉重。
敖瀛看着陷入深思、仿佛整个人都缩了一圈的法鲁克,笑了笑。他走上前,不是居高临下,而是像要分享秘密似的,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老者抱着的琴身,声音压低些,带着点促狭味道:
“大师,所以您看,艺术这盘大菜,要想好吃、顶饱、传得远,它就不能光是吊在房梁上的干肉,看得见摸不着。”
他伸出食指,先是指了指天,然后又猛地往下一戳,指向脚下冒着热气的大地。
“它得先下到锅里去,沾上烟火气!”
接着,他的手指灵活划拉着,仿佛在搅动一锅看不见的浓汤。
“锅里是啥?就是眼前这滚滚红尘,是弟兄们的汗,姑娘们的笑,是刚烤好的馕饼上的芝麻香!”
他顿了顿,看着法鲁克那双开始有些焦距的眼睛,抛出了最石破天惊的一句:
“您说的那星辰,太高太冷。咱得把它摘下来,”他做出小心翼翼采摘动作,然后手指捻动,仿佛在搓碎什么,“像芝麻一样,一粒粒,给它撒到这馕饼上!”
法鲁克果然皱起眉头,脸上露出“这简首是在亵渎”的震惊表情。
敖瀛立刻笑着打断他可能出口的反驳:“哎!您别皱眉!您想想。”
他双手虚托,仿佛捧着热气腾腾、香气西溢的巨大馕饼,眼神发亮,语气充满诱惑:
“一张撒满了星辰的馕饼,它既能解饿,又能解馋,吃下去的人浑身是劲,眼里有光,心里还觉着自己活得特有滋味、特神圣!”
他放下手,歪着头,用纯粹好奇、寻求答案的语气反问彻底呆住的法鲁克:
“您说,这到底是馕饼变成了星辰,还是星辰终于变成了能吃的好东西?”
法鲁克张着嘴,愣愣看着敖瀛,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乌德琴,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一样。他脸上那种纠结和痛苦渐渐消散,取而代之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。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再无迷茫,只有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急切。
他不再紧紧抱着琴仿佛那是唯一盾牌,而是单手将它夹在身侧,另一只手激动地握了一下敖瀛手臂,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:“大人!我…我明白了!您要讲得是凡人的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