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鲁克看着第二袋钱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却闭上了眼,深吸一口气。“…也罢。”他继续演唱,将安塔拉胜利的篇章唱完。唱毕,满场喝彩。
法鲁克放下琴,没有继续索要第三个问题,反而轻轻拨动琴弦,曲调变得舒缓而富有哲理。
“尊贵的阁下,慷慨的听众们,”他声音低沉下去,“在继续英雄的史诗之前,请允许老朽插入一则小故事,一则关于‘价值’的寓言。它像一颗椰枣核一样小,却包含着坚硬的真理。”
“从前,在巴士拉繁忙的港口,有位年轻商人叫贾米尔。他梦想成为辛巴达那样的巨富。有一次,他听说大月出产世界上最甜美的阿月浑子,便变卖所有家产,航向大月国。”
琴声模拟着海浪的轻涌。
“历经风浪,他终于到了。在尼兹瓦的阿月浑子市场,他被一个贝都因老者的货物吸引。那老者卖的阿月浑子不多,但每一颗都盛放在一个极其精美的盒子里。沉香木雕刻,镶嵌珍珠母贝,盒角包着暗金色的黄铜,锁扣是剔透的蜜蜡!盒子本身散发着异域芬芳。”
“贾米尔完全被这个盒子迷住了。他甚至没仔细看盒里的阿月浑子,就支付了天价——那钱能买下市场里一年产量的普通阿月浑子!”
琴声插入一个下滑音,乌尔的一声,让人觉得滑稽。
“他回到巴士拉,邀请所有人来炫耀他的宝贝。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,他打开华丽的盒子,小心翼翼取出里面那颗只是个头稍大、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阿月浑子,随手放在一边。然后,他举起那个空了的、依旧发光的盒子宣布:‘诸位!请看!这才是我此次远航获得的,真正无价的珍宝!’”
“他的朋友们惊呆了。一位长者提醒他:‘贾米尔,你是不是弄错了?你花巨资,难道不是为了买这盒中之物?’贾米尔却不屑一顾:‘阿月浑子?吃下去不就没了?唯有这艺术!这工艺!这永恒的美!才是值得珍藏的!’说罢,他当场掰开那颗珍贵阿月浑子分给众人吃了。自己则抱着空盒子陶醉。”
琴声以一个简短的尾音结束。
法鲁克抬起头,目光扫过敖瀛身边那两袋钱,语气苍凉:“后来,巴士拉人就用‘贾米尔的交易’来形容那些花了冤枉钱,却把包装当成内容,将形式置于实质之上的愚蠢行为。”
“阁下,”他看着敖瀛,眼中充满自嘲,“您付钱,是想听我法鲁克胸腔里流淌出的故事,还是只想买下我这个名头和这把老琴的声响?您是否也在做一场‘贾米尔的交易’?”
现场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听懂了故事里的机锋。
在这片尴尬的寂静中,法鲁克放下琴,几乎是下意识地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职业习惯,又伸出了手。但他脸上没有贪婪,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羞耻。他甚至没说话。
敖瀛看着他的手,恍然大悟般笑了,心领神会地递上第三袋钱:“好故事,就该有好价钱。应该的!大师您值得!”
法鲁克的手悬在半空,开始颤抖。他的脸变得灰白。他看着那三袋银钱,又看看敖瀛“我懂你”的笑容,最后环视西周那些目光。
“不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”老人声音嘶哑,带着被侮辱般的痛苦,“你们……你们觉得法鲁克的故事,是可以用银钱来计量的吗?”
他猛地站起来。“在巴士拉的图书馆里!五十年!我们是这样!说一段,收一段的钱!或者让客人猜谜打赏!那不是贪财!那是规矩!是为了让说书人能活下去的规矩!”
他指着钱袋,声音哽咽:“可我不是来这里卖故事的!我是听说这里有人真正尊重故事,我才来的!我想看看,除了银钱,还有没有人愿意为故事本身喝彩!”他颓然坐下,喃喃道:“……看来,哪里都一样。故事……终究只是换钱的玩意儿。”
全场鸦雀无声。
敖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他静静走到老人面前,没有捡钱,而是深深地、郑重地行了一礼。
“大师,您错了。”
法鲁克抬起头,困惑又悲伤。
“我们不是在用银钱衡量您的故事。”敖瀛目光锐利,“我们是在用银钱,购买您五十年来在图书馆里学会的最宝贵的技艺!”
“什么?”法鲁克愣住了。
“就是您刚才做的!”敖瀛声音充满力量,“控制节奏!在最高潮停下!用即兴的寓言来点醒我!调动所有人情绪!让所有人都等您下一句话!您这身‘说书’的本事,才是无价之宝!”
他指着周围:“我不要您唱过去的史诗。我要您用这身本事,为我们瀚海绿洲正在发生的新史诗,去‘说书’!去让每一个听到的人,都像刚才我们一样,为它着迷,迫不及待想听‘下回分解’!”
“您开个价吧,不是为故事,是为您的这项技艺,年薪多少,我们瀚海粪业雇您了!”
法鲁克彻底惊呆了。片刻之后,两行热泪从他脸上滑落。他颤抖着接过敖瀛递来的、代表“聘书”的钱袋,紧紧握住。
“大人……老夫……愿效犬马之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