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他对别的小孩只是个故作高深的漂亮肉团子,对公羊洵则是时时恶语伤人的邪恶小白脸,慢慢长大了也没改掉一看见这张脸就管不住嘴的毛病。
因此他头一次在乾平帝宫里看见哆哆嗦嗦的御医公羊彬的时候,差点嘴一秃噜把人削得皮开肉绽。
公羊彬与公羊洵是亲生兄弟,年龄差了十岁,性格大相径庭,公羊彬是靠谱里掺杂着比较明显的窝囊,后来去宫里坐镇太医院;而公羊洵叛逃师门后一直游手好闲,陆洄一度以为他是吃不上饭了才捏着鼻子来给自己打下手。
之后才知道他把家当都堆在山洞里,抠抠搜搜攒了许多年,竟然还真弄出个像模像样的洞天……俗不可耐的洞天。
一晃多年,这位仁兄身上还是有一股庸俗、穷酸和假清高混合的气质——陆洄扫过他的绣面扇子,平静道:
“我在金鉴池的‘镜中天’里见到了公羊彬的本命医匣。”
“太素医宫治学严格,弟子的医匣上都刻有金印,只有本人能打开。这不用我提醒你吧。”
公羊洵审视了陆洄片刻,颧骨上的皮肉不安分地跳动了一下:“所以呢?”
“你从小和我八字不合,八岁就发过毒誓老死不相往来的,到底为什么指名道姓地要跟我查案?“
公羊洵依旧眼也不眨地盯着他,仿佛要把人面皮剥下来,过会说:“你真是聪明得讨厌。”
“当你夸我了。”陆洄一笑。“防我防了这么久,是不是也考验出我的决心了?是不是……该告诉我你兄长失踪的底细了?”
在北天养病的几年里,陆洄多次尝试从陈后下手追查,卷宗中寥寥几句,只说后“受惊产子”,太医紧急赶到,一夜后诞下死胎,椒房殿宫女侍卫一干人等全被问罪。
而这个负责龙胎的太医就是公羊彬。
宫人受罚,太医自然责任最大,公羊彬就此被降职三级,没过几天竟然离奇地辞官还乡,再没有踪迹。
这一段记录信息不多,说得通但经不起推敲:皇后待产,又是万众瞩目的龙胎,周围伺候的人怎么会轻易弄出乱子,最后弄出个死胎,又为什么寥寥数笔带过,连个细致的记载都没有,胡乱惩治一番就结束了呢?
“我没不相信过你的决心,因为你是个从燕川大火里爬出的死人。”公羊洵旋即换上一个热腾腾的狞笑,“我不敢全盘和你交代,一方面是不相信你的人品,一方面不确定你要查的事情和公羊彬有没有关,最重要的是我不确定你如今这副死鬼身板能撑到哪一步。”
他又吸了一口气:“你记不记得,上一个皇帝他婆娘生孩子的那年,也是我师父殉道的那一年?”
陆洄点点头。
他更小的时候虽然讨嫌,总还有时间胡思乱想,后来和同宗的这群小豆丁背后编排讨厌的人,七嘴八舌地得出来一个惊天的结论:素手药仙可能对青庭有那个意思。
绝对是这样,要不然这么个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儒雅神医,怎么放任自己家的丑孩子缠着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过家家,又怎么屡次三番地非要上北天来赔礼道歉呢?
——不这样怎么创造和青庭见面的机会?
缺德弟子们一拍即合,把这条奉为新的秘密门规,往后素手药仙来北天吃闭门羹的时候都要凑上去喝一碗,然后嗤嗤嗤地跑回自己山头反刍余甘去。
后来再长大一点就找到了新的乐子,再后来听说薛春兰和素手药仙打了一架,药仙此后就再没来过北天。
再后来……就是听说素手药仙死了。
怎么死的,为什么死的,小孩们不得而知,只知道青庭有天回来,带回了素手药仙的遗物。
缃帙千层,除了医术药典,无半字闲情。
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,青庭变得特别忙,公羊洵也从此消失在北天弟子的嬉闹闲话里,只听说他无人管教,私自跑下山去了。
这之后就是惊雷般密集的变故,一路风雨到如今。
如今隔了小二十年烂账,二位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,但也做不到多的——难道要我对这种人和颜悦色吗?
陆洄看着公羊洵这张尊容,心里打了个寒战,所幸公羊洵看起来也非常嫌恶他,无悲无喜地道:
“师父死后,我感觉天都塌了一角,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想的,大概是犯贱——我偷了令牌下山要去找公羊彬。”
“那是……乾平二十一年,我知道公羊彬在燕都给皇帝老儿当狗腿,所以下山就一路摸过去,入秋的时候见着了他的面。”
“公羊彬是个没甚骨气的人,和稍微凶恶的人说两句话都抬不起头。我想,我虽然不算学成了什么本事,但跟在他身边做个药童、哪怕太医院门口扫大街的反正足够,总之不要再回太素医宫天天看着我师父的坟头魂不守舍了,可是公羊彬竟然拒绝了我。”
“你听着可能会觉得他想劝我回宗门耐心修炼,或者说什么太医院规章严苛,可是他连这么个理由都编不出来。他当时言辞闪烁,话格外少,只和我说燕都不是久留之地,让我赶紧离开。那副模样非常冷漠,好像我不是他弟弟,是个不长眼来添乱的累赘。”
乾平二十一年入秋,正是陈后临产的时间。陆洄心里一跳:“他对之后的事有所预感?还是有其他隐情?”
公羊洵摇摇头:“我十几岁的时候傻,后几年才突然开始长心眼,当时没有多想,只以为皇上的儿子万众瞩目,他顾不上我。”
“可我也不想回去,就在燕都留了一段时间,想等这事过去再求他。后来那崽子据说生下来就死了,公羊彬差点下大牢。他出来的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去他的卧房,傻乎乎想安慰他,结果却看见了……”
秋风悲泣,寒月如钩,三更半夜坐在房里不睡觉的人听见少年翻窗而入的动静,漠然转头,月光惨白地一照,那张脸右眼的眼眶中赫然是——血淋淋的一个黑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