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见鹿连夜赶去,主持了一场非宗教性质的“声音送别礼”。全村妇女围坐在院中,轮流吟唱那段由她亲笔抄录的歌词。林见鹿将AI还原的旋律作为底衬,极尽克制地混入环境音??柴火噼啪、风吹树叶、婴儿啼哭??构成一幅立体的声音肖像。整段录音长达七十三分钟,命名为《黄秀兰的最后一夜》。
他拒绝将其公开发布,只允许在“山河传唱”平台内部档案库永久封存,访问权限限定为直系亲属及学术研究申请。他在日志中写道:“有些声音,不该成为大众消费品。它们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尊严。”
此事引发争议。有媒体质疑“信息垄断”,称“公众有权接触所有文化遗产”。林见鹿罕见地回应:“权利的前提是尊重。如果我们连一位老人临终私语都无法守护,又凭什么谈保护文化?”
舆论逐渐转向理解。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呼吁建立“文化伦理审查机制”,尤其针对AI训练数据的使用边界。甚至李哲所在的科技公司也悄然更新了条款,承诺不再未经许可提取私人情感类音频用于模型训练。
与此同时,“山河计划”的技术体系也在进化。团队研发出一套“情感共振指数”算法,通过分析声纹波动、呼吸节奏、微颤频率等参数,量化一段声音所承载的情感密度。这不是为了替代人类判断,而是帮助田野工作者快速识别高价值样本,优先介入抢救性采集。
这套系统首次实战应用是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。当地一位百岁毕摩(祭司)病危,其掌握的《指路经》长达三千行,内容涉及整个族群的迁徙史与宇宙观,历来口耳相传,严禁书写或录音。林见鹿多次拜访均遭拒绝。直到某夜暴雨倾盆,老人突然派人召见,只说了一句:“梦里祖先说了,你可以来了。”
那一晚,林见鹿跪坐于火塘前,全程未启机器,仅以笔记录关键词。老人闭目吟诵,声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,每一段结束都会停顿良久,似在等待回应。林见鹿察觉异样,悄悄开启隐蔽录音设备??并非为留存全文,而是捕捉那种近乎通灵的语流节奏。
三天后,老人辞世。家属遵其遗愿焚毁所有笔记。但林见鹿保留了那段三小时的原始录音,并利用“情感共振指数”提取出七个关键声学特征点,成功还原出经文的基本结构框架,供后续语言学家研究参考。
他明白,这已是极限。有些知识注定无法完全传递,正如某些爱无法言说。
转眼入秋,“中国声音全景图谱”迎来中期成果展,在国家博物馆开幕。展厅中央是一座环形沉浸空间,visitors戴上骨传导耳机后,可任意“走进”某个采集场景:或是蹲在侗族鼓楼旁听大歌排练,或是在陕北窑洞里看老汉吹唢呐,甚至能感受到青海湖畔藏族妇女打酥油时手臂的节奏震动。
最受震撼的展区名为“寂静之声”。这里陈列的不是录音,而是“缺失”的证明:一块空白石碑刻着“已失传的赫哲族渔谣”,一张褪色照片配文“最后一位会唱《盘王大歌》的瑶族师公,2017年去世”;还有一面墙贴满便签纸,写着网友提交的“我家曾经有的声音”:“外婆摇扇时哼的童谣”“爷爷修自行车链条的叮当声”“夏天傍晚巷口卖冰棍的吆喝”……
许多参观者驻足良久,有人默默流泪。
展览期间,林见鹿接受央视专访。主持人问:“你觉得‘山河计划’最大的成就是什么?”
他想了想,答:“不是保存了多少条录音,而是让很多人意识到??**原来我也曾是一个声音的继承者**。”
节目播出当晚,平台新增注册用户超过十万,其中四成是六十岁以上老人。他们不会操作智能手机,便由子女协助上传家中老唱片、旧磁带、甚至泛黄的歌词本。有人寄来一盒cassette,标签手写着:“我爸唱的川江号子,他死了三十年了,但我一直留着。”
这份重量,林见鹿懂。
冬季来临前,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:开放“山河传唱”源代码,联合清华、央音等高校成立“开源声音联盟”,推动建立去中心化的分布式存储网络。每个节点均可自主运行服务器,数据加密分片存储,防止单一机构垄断。
他在宣言中写道:“文化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、任何一个政府,它属于每一个愿意为之发声的人。”
此举震动业界。资本方担忧“难以变现”,技术圈则惊叹其理想主义勇气。唯有那些散落在山野间的传承人们,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支持??潘阿婆托人送来一匹自织土布,上面用彩线绣着一行小字:“声不断,路不绝。”
新年将至,林见鹿再次踏上旅途。这一次,目的地是甘肃敦煌附近的一处戈壁滩。据一位老考古队员回忆,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在一座废弃烽燧下听到过牧羊人哼唱一种奇特的“沙粒歌”,歌词含混,却能在风中形成奇异回响,疑似古代边塞军旅谣曲遗存。
车队穿越荒漠时,卫星电话突然响起。是苏晓冉,声音激动:“林老师,我们成功了!第一个基于‘声音基因库’训练的辅助创作AI上线测试,但它不是用来生成民歌的??而是帮失语症患者重建语音模型!有个孩子靠它喊出了六年来的第一声‘妈妈’!”
林见鹿望着窗外无垠黄沙,久久说不出话。
风卷起细沙拍打车窗,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叩门。
他知道,这场盛宴远未结束。
它没有终点,只有延续。
如同大地深处永不枯竭的回音,
只要还有人愿意倾听,
它就会一直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