染血的木牌静静躺在王康掌心,粗糙的木质,狰狞的刻痕,那只盘踞云端的兽首透着说不出的邪戾。不是狼,也非狐,更像是一种刻意模糊化、糅合了多种凶兽特征的标识,只为传递纯粹的威胁与归属。
村子暂时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。伤员被安置在尽可能干净的窝棚里,三婶带着妇人们用热水和草药反复清洗伤口,但简陋的条件和知识的匮乏,让重伤者的呻吟依旧微弱而持续,能否熬过去全看天意。死者被抬到村外一处僻静洼地,草草掩埋,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,只有新翻的泥土无声诉说着生命的消逝。
悲戚和恐惧依旧弥漫在空气中,但李嫂那样的公开抱怨消失了。王康在墙头那番冰冷而现实的话语,以及眼前真实存在的伤亡,让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,退缩和抱怨换不来安全,只会死得更快。一种压抑的、被迫的凝聚力在血腥味中重新凝结。
王康召集了所有核心人员在他那间更加拥挤的茅屋里。油灯的光芒摇曳,映照着几张凝重疲惫的脸。那块木牌被放在中间一块磨平的石板上。
“都看看,谁认得这玩意?”王康的声音沙哑。
黑娃拿起来掂量了一下,粗声道:“从没见过,哪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瘪犊子,尽搞些装神弄鬼的玩意!”他更多的是愤怒。
石叔接过去,眯着老眼仔细端详半晌,摇了摇头:“不像附近山头绺子(土匪)的记号,那些家伙要么画虎画豹,要么干脆写个字,没这么……怪。”
阿木仔细看着那图案,尤其是那兽首下的云纹,迟疑道:“这云纹……刻得有点章法,不像一般土匪随手划的。”
赵老西最后一个拿起木牌,他的脸色最为凝重。他反复着木牌的边缘和刻痕,甚至凑到鼻尖闻了闻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西哥,你有发现?”王康注意到他的异常。
赵老西放下木牌,深吸一口气,眼神有些飘忽,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回忆:“这木头是常见的柞木,没啥特别。但这刻痕……力道用的很刁钻,深淺一致,轉折帶钩,像是專門練過的手法。還有這獸首下的雲紋,看起來亂,細看有三重迴旋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几年前,我在北边溃散的时候,遇到过一伙人,打扮得像马帮,但身手狠辣得很,专门劫掠小股溃兵和落单的富户。他们身上,好像就有类似的标记,不过那时仓促,没看太清,只记得也是个龇牙的畜生头,底下好像也有扭着的云彩……”
“北边?”王康追问,“具体是哪里?那伙人什么来历?”
赵老西摇摇头:“说不准。只听他们偶尔蹦出几个词,口音有点硬,不像咱们这边软的。后来听说,好像是替北边‘某位大人’干脏活的,专门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,抢地盘、灭口、搅混水……什么都干。如果真是他们,那可就不是寻常土匪了,是受过操练的豺狗!”
替“某位大人”干脏活的豺狗?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事?
王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如果赵老西的猜测属实,那这次袭击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。不是为了石灰,甚至不完全是针对北壑村本身。他们很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,卷入了某个更大势力之间的肮脏博弈!北壑村这点微末力量,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,只是恰好挡了路,或者被当成了试探的卒子、随时可以抹去的障碍!
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之前的敌人,无论是张家庄家丁、郡兵还是溃兵,至少目的明确,层次清晰。而现在,他们可能面对的是一个藏在迷雾中的、手段酷烈的庞然大物的一角。
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,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
“康哥,那……那我们怎么办?”黑娃咽了口唾沫,之前的勇悍被一种更深的担忧取代。
王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。他盯着那木牌,脑中飞速分析。
首先,假设赵老西的猜测是对的。对方是专业干脏活的,这次受挫,绝不会善罢甘休,但下次再来,恐怕就不是试探性的二三十人了。
其次,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什么?控制这片区域?清除不稳定因素?还是……冲着北壑村最近显露出的“异常”而来?比如水力锤,比如石灰,比如他们能打退郡兵的名声?怀璧其罪!
第三,无论目标是什么,北壑村都必须展现出足够的“硬度”,让对方觉得啃下来会崩掉牙,得不偿失,才能争取一线生机。
“墙,必须更快、更高、更坚固!”王康猛地抬头,眼神锐利,“石灰全部用上!不够就再想办法!黑娃,砍柴队分成两班,日夜不停烧炭,不仅要供锤子,还要保证筑墙用灰!”
“防御也不能只靠墙。”他看向阿木和赵老西,“阿木,带人多做弓,箭矢越多越好!赵老西,你经验老道,带人在墙外百步内,尤其是靠近树林的方向,多挖陷坑,布设绊索、尖桩,怎么阴险怎么来!要让他们没摸到墙就先脱层皮!”
“石叔,内部安抚和物资调配更要精细,不能再出乱子。告诉所有人,想活命,就得拼命!”
一条条指令发出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那……这木牌……”石叔指着石板。
王康拿起木牌,掂量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冷光:“收起来。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。阿木,以后侦查,多留意有没有类似的标记,或者口音奇特、行踪可疑的外来人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也……想办法,从张家庄那边旁敲侧击一下,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,或者接触到什么陌生势力。”虽然张家庄是敌非友,但此刻,他们可能同在一张棋盘中。
众人领命,面色沉重地散去,各自忙碌。
王康独自留在屋里,拿起那块冰冷的木牌,指尖划过那狰狞的兽首。
狐踪狼迹己显,迷雾却更深。强敌环伺,内部堪忧。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他走到门口,望向那段在夕阳下泛着灰白光泽、染着暗红血斑的墙体。它不再是简单的屏障,而是一个象征,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符号。
生存的代价,正在呈倍增长。而他,必须带领这群疲惫不堪的人,在这越来越危险的棋局中,找到那条渺茫的生路。